一个差生的检讨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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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两年前的一个寒假，我回母校看望老师。老师书桌的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稿纸，纸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，像一群折了腰的蚂蚁匍匐在纸上。只有标题上“检讨”两个大字依稀可辨。
　　“这又是哪个学生犯错误了?这字写的，一看就不像好学生，”我顺口问道。
　　“他呀，是个外面学校的小混混，打了我班上的一个女孩子。真是没轻没重啊，一脚踢在人家的小腹上。被打的那小姑娘是我们班的团支书，也不知道这个野孩子怎么下的去手……”
　　“真是不像话……”我应和着。
　　“我们联系了他的班主任，叫他写三千字的检查，把事情经过一字不漏地写下来。可这孩子死不悔改，在检查里强词夺理，反而骂到我们学校来了。你要看就先拿出来看吧，我去抽根烟。”老师拿起一包红南京走向厕所。
　　乘着老师吞云吐雾的间隙，我抽出那张检查扫了一遍。上面的字歪歪扭扭，语句不通，我这个当年的文科生，读了几遍才读懂大概的意思。
　
　　检 查
　　2011年12月13日
　　我叫陈天闹，在南京市X中初三六班学习。我12月13号中午用脚踢了南X附中高一二班的夏珊斓同学，对她的身体和精神受到了伤害。我违反了《中学生守则》中爱护同学的要求，我知道作为一名合格的中学生，欺负同学是不对的，对女同学动手动脚更是不应该的。 幸亏老师和同学们批评了我，让我认识到了这种行为的错误。如果我不认真反省的话，将来走上社会，就会演化成抢劫和盗窃，坠入违法犯罪的深渊。我对夏同学道歉，希望她能原谅我，也感谢老师把我从一步步走向犯罪的道路中拉回来，我保证痛下决心，以《中学生守则》的高标准要求自己，绝不再犯，愿老师同学监督。
　　屌，这个检查要写三千字!
　　老师，其实这种屌话根本凑不到三千字，老子就算把这段话抄十遍，都没有三千字。但你们老师就喜欢看这样的检查，明明知道全是假话，还装模作样的自欺欺人，搞得好像我真的写几行字就能认识到错误一样。
　　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踹你们班的那个呆逼吗?老师我告诉你，如果再来一次，老子还是要踹死她个逼样的。如果你想知道理由，你就继续读下去，如果你只愿意看上面几行违心的假话，就劝你不要读下去了，我话糙理不糙，怕脏了你们这群教书的眼睛。
　　我小学时候成绩非常差，最看不惯的，就是这群耀武扬威的班干部。她们在老师面前表现得像个乖乖女，对我们这群差生面前却像母老虎一样耀武扬威。每次自习课，总有几个戴着两道杠的班干部管纪律，往讲台上一站，两腿一叉，就开始在黑板上记名字。当然，我的名字是每次必点的。“陈天闹!你又讲话了，给我站起来!”那两道杠把马尾辫潇洒地往脑后一甩，揪着我的耳朵把我硬拽了起来。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上，留下了我名字的三个白色粉笔字，上面打着无数的红叉。
　　每到放学前，就是班级人民法院秋后算账的时候，全班的所有同学都是人民陪审员。我站在教室前面，旁边是气急败坏的老师。
　　“老师，我没有讲话……”
　　“闭嘴!别跟我解释!人家班干部会冤枉你吗?”老师凌厉的嗓音打断了我。
　　“我真没有……”
　　“你有什么资格狡辩?看看你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，再看看人家，你不知道跟人家学学，顶什么嘴?”
　　而那位饱受信任的班干部，嘴角露出一丝洋洋得意的微笑，脸上写满了替老师管理班级的光荣使命。她在抽屉里打开了一本《圣斗士星矢》，洋洋得意地翻了起来。
　　而与此同时，我买的《乌龙院》《龙珠全集》已经被没收了无数本。我每本被没收的闲书里，都夹着一张检查，就跟我现在写的一样。
　　每次我的闲书被没收，我都能在三天内买到一本新的。小学的巷口有一个小摊，守小摊的老头卖零食文具，也卖一些不知从哪里进来的盗版漫画书。每当放学前的审判庭休庭后，我只要在老头的小摊旁一坐，花一毛钱买一根辣条，一边吃一边看新来的《乌龙院》，我脑海里那张时而轻蔑、时而狰狞的班干部的脸庞，暂时就烟消云散了。
　　优等生们戴着两道杠，从我身边擦过，我是个差生，是个他们闪避不及的瘟神。“陈天闹，你又吃辣条了，越吃成绩越差!吃一肚子蛔虫!”说完，那些上课积极发言的嗓音们，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。
　　我不理他们，这个小摊是一个差生最好的避难所。小摊老板的眼里没有优等生和差生的区别，只要给他一块钱买几种零食，他就会陪着笑脸和你聊上半天，净说些“小伙子长的那么聪明，长大一定有出息”的话。虽然我后来明白，这话的含金量和我写的检查一样低。
　　有一天，我唯一的避难所被连根拔起了。
　　我记得那天巷口停着一辆城管车，两个城管把小摊老板的双手反缚住，另外两个城管把小摊上的东西往车的后备箱里塞。守摊的老头浑身发抖，嘴巴张着，两行眼泪从眼眶中滴下来，渗进他满脸纵横的皱纹里。他的右手，还紧紧握着我刚刚找给他的五块钱。
　　那位品学兼优的两道杠，向城管敬了一个标准的队礼，“警察叔叔，我来帮您没收小摊老板的非法经营吧!”城管摸了摸两道杠的头。两道杠顺手夺下我刚刚放到嘴边的辣条，无情地扔进了垃圾箱。
　　说这些，都是四年前的事了。品学兼优的两道杠，妥妥地进了最好的民办初中，又在中考中，考进了你们这所培养领跑的人的学校。我根据学区，划在了这所培养流氓、混混和失足妇女后备军的初中，中考总分一百不到，今年还在复读。
　　当然，两道杠已经志在不仅为老师管理班级纪律了。她进了一个叫什么“模联”的社团，开始谈什么“公民责任”，什么“国际视野”了，这些装逼的屌鸡巴词汇，我这个复读的差生一点都听不懂。我还在橱窗里看到她的照片，她套了一件比自己大很多的西装，举着一个写着英文单词的牌子。她高高举牌的手，和她四年前拽着我的耳朵把我从座位上拎起来，姿势一模一样。
　　在我这个差生看来，她小学时候管理班级纪律，戴着两道杠对差生发号施令，到她现在举着牌子，在台上人模狗样地说什么“公民社会”，从她那姿势表现出的洋洋得意的满足感来说，没有任何差别。
　　老师，讲了那么多废话，我把我为什么要踹这个呆逼的原因告诉你吧。
　　那天是南京大屠杀纪念日，我逃课到外面打游戏回来，看到你们学校那金灿灿的校门招牌下，有一群人在对着马路合唱抗日歌曲。两道杠站在第二排，脸上锅巴一样的粉底和艳红的唇妆，让她的脸总体看上去像一个烂透的桃子。我捂着耳朵跑到马路对面，想在奶茶店买点东西吃。
　　我在奶茶店前看到了昔日的小摊老板，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叫花子。他拿着一个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塑料杯，里面有几毛别人施舍的零钱。他那当年灵敏的数钱的手，已经长满了铁锈一样的冻疮。四年前的回忆突然显现，他那曾经夸过我“有出息”的喉咙里，发出的是一声浑浊不清的“行行好吧”。他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。
　　街对面的歌声停止了，合唱团员们一哄而散，到街这边觅食来了。两道杠牵着她的好姐妹来到奶茶店前，用银铃般的声音说“老板，一杯珍珠奶茶，一个墨西哥汉堡。”
　　在她的身边，昔日的小摊老板向她摇晃着乞讨的塑料杯，里面的钱币哗哗作响。两道杠厌恶地躲闪着，锅巴一样厚的粉底下面，露出的分明是不屑的神情。她身上的礼服，也随着她身体的避让，如未名湖水一样泛起阵阵涟漪。她从店主手里接过汉堡和奶茶，轻盈地从叫花子身边擦过去，老头瘦弱的身躯被撞了一下，摇了三摇。那厌恶的神情凝固在她的脸上，就像四年前黑板上那永远抹不掉的我的名字。
　　“啊!好可爱啊!”我突然听到两道杠的尖叫。原来她突然看到了一只半大的小猫伏在地上。她俯下身来，轻轻摸着小猫的背，然后打开汉堡的包装，揪下一小块鸡肉，放在小猫的旁边。小猫看了看她，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
　　一股怒火从我胸中升起，我眼前出现了我小学时的那个讲台。那戴着两道杠的优等生，管理班级纪律、品学兼优的光荣事迹，又回到了我的眼前。“操你妈，呆逼!”我朝着她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，她尖叫了起来。等她转过身来，我又飞起一脚，朝着她的小腹踢了上去。她痛得坐在了地上，用她那曾经记过我的名字、没收过小摊老板的东西、举过模联牌子的右手，捂住了肚子。
　　老师，这就是事情经过，你感受下。
　　老师，我写到这么多，总算凑够三千字了。当然，我不指望你看，你想要我写承认错误的检查，再把检查交给你们学校的两道杠们，给他们当反面教材。可我偏不这么做。你们的学校教人说谎，教人装腔作势，我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差生，偏偏给你说这三千个字的真话。
　　陈天闹
　　X中初三六班
　　* * *
　　我忍受着成篇的错字和粗言烂语，勉强读到末尾。老师也从厕所里抽完烟回来了。
　　“这真是不像话……小小年纪，就犯一个错误，给自己找这么多理由。”我摇摇头，叹口气说。
　　“他要是认个错，赔礼道歉也倒好了。医院查过了，人也没踢出大毛病，”老师说，“可他就是跟我顶嘴，这事情已经烦了我一周了。”
　　三月二十二日
　　北国明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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